一日后。
雪红衣其实很早便苏醒了，不过头脑依旧昏昏沉沉的。颜北辰稍作试探，似乎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昏迷期间说过一些如何奇怪的话。
雪红衣蹲在一块凸起的平滑石头上，旁边放有一只木桶，桶中盛满了水。颜北辰屈膝蹲在一旁，舀起一瓢温水轻轻顺着雪红衣长发倒下。
这种场景在两人之间已经见多不怪了，木桶中所盛之水浸泡的也并不是平常人家用的皂荚，而是参了香料的猪苓。那些干猪苓还是外家子弟送入剑岚宗的物资，因为头发用此清洗会格外柔顺，参杂香料又有馥郁芳香，在女弟子中很受欢迎。作为曾经的剑岚首席，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较为多见，不过颜北辰觉得这香气只适合女孩子，后来隐居山林为了贪图方便更没有了这种需求，便只是好好保藏，有一日能派上用场最好。
雪红衣见打湿头发后半天没有动静，微微侧头偷偷看了颜北辰一眼。
颜北辰一水瓢轻轻敲在雪红衣头顶，笑骂道：“自己洗！”
雪红衣哎呦一声，而后才轻轻揉搓自己的长发。
“那些影卫全死在这里的话，连累了你或者剑岚宗怎么办？”雪红衣已经从颜北辰口中得知了那些黑衣人的身份。
“影卫这个司府其实挺出名的，只是所行之事不太光彩，很多事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讲。这次他们全军覆没，也只能咬碎牙齿往肚里咽，剑岚宗顶多被影卫统领或者幕后主使记恨上，无关大明朝廷。而且两者交集不多，就算被他们惦记上也没有影响。”
“可是你又要分神来顾及我，这样一来你再次闯荡江湖的计划不是又要推迟吗？”
“不是闯荡江湖，是‘狗刨江湖’”颜北辰自嘲道，“江湖早入晚入都没关系，但是你的事未了结，我不会轻易离开的。”
雪红衣一愣，羞红了脸：“雪红衣何德何能能让你如此相待……”
长发垂下，颜北辰并没有看到这柔媚的潮红。
然而颜北辰淡淡说道：“我曾经有一个师傅，平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，满嘴歪理，不过有些话倒是挺在理的。就比如他说天下女子到底也是可爱也可怜的，长得一般就得靠性格温婉贤淑才不愁嫁，长的太好看又怕祸国殃民红颜薄命，还得三从四德女戒女训……所以他从小就教育我女子势弱万万不可欺负和辜负，碰上落难女子能出手相助便出手相助……”
雪红衣顿时为之胸闷气短，按照颜北辰的说法，敢情他并不是因自己这个人出手相助，而且因自己是女子才出手相助。换言之，自己并非那个特例，换做随便一名女子，颜北辰也会如此。
“不过若是换作其他女子，可能我也不会费这么多心思了……”颜北辰话锋一转，他的目光已经飘到了遥远的北方，并没有察觉雪红衣的异样。
“为什么？”雪红衣失落的心中，忽然多了一丝欣喜。
颜北辰遥望北方，忽然想起曾经去北方问剑于镜剑术宗师白观东之时，在辽凉两州交界处碰上的一位风度翩翩、谈吐风趣的中年游侠，两人同行一段路，相谈甚欢。颜北辰谈及自己入世一年半，问剑于武林前辈，以此砥砺修行之时，中年剑客深深看自己一眼，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匣，不禁哑然失笑，道：“我有一女，对中原一名颜姓剑客推崇备至，居然同我说‘世间有如此俊彦，而反观我们门内都是些什么庸俗之辈’，这让我这个当爹的如何自处啊？”于是这中年剑客便问了颜北辰一剑，唯独此一剑，让当时意气风发的他狼狈不堪。那一剑当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，颜北辰落败的那叫一个干脆，现在想来，甚至都没看清楚人家到底是怎么拔剑出剑的。中年剑客开怀大笑，就此离去。不过临行也告诉颜北辰如若觉得他是以大欺小，以后大可再行问剑之举，只是他并没有听清此人到底是姓薛还是姓雪。
颜北辰会心一笑，有此等高人在的江湖，起码不至于会太无趣。
雪红衣秀眉微蹙，偏头看了一眼这位堂而皇之走神的武道宗师，有些气不过，伸手掐住了颜北辰腰间的软肉，使劲拧上一圈。
颜北辰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，歉意一笑，连忙再舀起一瓢水顺着雪红衣长发慢慢倾倒。然而回答为什么的事，他早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……
雪红衣坐在檐下用檀木梳仔细梳理长发，她一头长发雾鬓云鬟青丝如瀑，又从小跟随母亲打理得光可鉴人，十分引人注目。她的视线时不时追随男人收割庄稼的动作一起一落，仿佛心中有话，却欲言又止。
颜北辰直腰的瞬间发觉了雪红衣的视线，他促狭地笑道：“你说你这么看着有什么意思，不如亲自体验一下太平天下的民生疾苦。”
雪红衣吃了一惊，推托道：“我不行……”
紧接着她疑惑道：“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？”
颜北辰反问道：“这很重要吗？”
“我总得在你之前走吧，要是你都离开了，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？”
颜北辰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，从田地中出来，慢步走到小涧边坐下，双脚伸进水流中，冲净脚上的淤泥。
“身无分文的，你连在纪云都住一晚上都难，你怎么走？”
没等雪红衣回答，颜北辰走进了茅屋里。等他再出来的时候，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荷包丢到了雪红衣怀中。
“不知道有没有人接应你，我只给你准备了九百文钱，再多的我也给不了……
“其实这些银钱我早准备好了，本来想你伤痊愈的时候就给你，不过出了昨日那事的话倒也不急了，等你多修养一阵也不迟。
“另外，这九百文钱算是借给你的，你省着用也好一口气用光也好，都得还。”
“在小客栈住一晚或者买一两件粗布衣服一般也就几十文钱，茶楼小食肆吃个饭消遣消遣最多不过五十文，如果还要买些胭脂水粉也可以，只要不一个劲往高档货选就行……”
颜北辰不疾不徐地讲着，雪红衣双手捧起沉甸甸的小荷包，痴痴地望着他。
路途里银钱需几何，她并没有个概念，她甚至没有独力闯荡过江湖。在她看来，江湖从来都不是用来“闯荡”的，而且用来“游戏”的，她不缺钱财，不缺强大的邑从，没必要焦头烂额地去磨砺自身。就像颜北辰一眼就看出了她先天剑胚的体质，却也一眼看透了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，对剑道兴致缺缺。
她知道颜北辰和自己不是一路人，他入世，是满腔热枕，她入世，只是闲来无事。
然而接到这九百文钱，她忽然觉得江湖江湖，也是能淹死人的，或许像颜北辰说的，狗刨江湖，也经常要呛口水，才能真实感受到江湖的滋味。
就像自己少了这九百文钱，也不听他今日一言，或许就要在这偌大的江湖里沉沦了。
颜北辰见她呆呆的不说话，摇头苦笑，心想不知道这妮子听进去多少。他本想回到田间劳作，雪红衣却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。
“你缺丫鬟吗？”她狡黠笑道，“就是那种端茶送水洗衣做饭随叫随到，只用管着吃住就可以的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颜北辰皱眉。
“我忽然想到，既然我们都要走，为什么还要分开来呢，你带着我一起走不就好了吗？”
“我要往北方去，你要回缥缈宫，目的不一样，如何能同行？”
“这还不简单，我跟你去北方就是了嘛。”
“你这不是胡闹吗？”颜北辰无奈。
“反正缥缈宫又不靠我来维持运转，只要我命灯还在亮，我爹知道我安然无恙就可以了嘛。”
“……”颜北辰在心中暗自揣摩她爹的反应……是不是会生出打断她腿的想法？
“而且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对不对，你都给我发工钱了，我怎么也要做一些事来回报你嘛。”雪红衣晃了晃手中的钱袋子。
“我不是说了……”
雪红衣没好气地打断了他：“谁听不出你是怕我亏欠太多于心有愧不接你的钱，才说是借给我的，以后天各一方的，我就不信你以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魔道向我要这九百文铜钱。”
“怎么之前没发现你这么伶牙俐齿？”颜北辰气笑道。
“读书人之乎者也的那一套我怎么讲得过你。”
“可是你又怎么知道，我是多了个丫鬟，而不是供了个祖宗？”
雪红衣呼吸一滞，嗫嚅道：“我……我那是因为受伤了……”
见颜北辰没再反驳，雪红衣连忙说道：“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，我们就这样约好了。”
颜北辰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。
雪红衣似乎觉察到了颜北辰的无悲无喜，联系到“供个祖宗”的诛心言论，突然就想到了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再携带她这只拖油瓶，再加上自己这无理取闹的行径，她忽然就患得患失了起来。
……
接下来几日雪红衣变得谨小慎微，大事小事跟着颜北辰有样学样，倒也让颜北辰有些刮目相看。
不料某日雪红衣在土灶前又熏又呛，眼泪汪汪咳嗽连连。颜北辰见她狼狈的模样暗自发笑，道：“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堕入凡尘，沾染人世烟火气，这意境挺美的，可是为何亲眼目睹之时，会觉得如此滑稽呢？”
“我怎么知道！”雪红衣一瞪眼。
颜北辰接过她手中的火折子，道：“当真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，没吃过当家的苦。”
雪红衣悻悻然离开灶台，故作无辜地道：“姑娘家家的不是相夫教子勤俭持家就好了嘛，当家什么的不是你们男人的事吗？”
“你如果真要跟我同行的话，定然是枯燥乏味的，而且风餐露宿的生活肯定不会少。”
她忽然学着颜北辰的口吻甜甜一笑：“狗刨江湖时常呛水，江湖儿女也自当栉风沐雨，不辞万苦。”
颜北辰难得流露出一丝赞许。
……
深夜。
颜北辰奋笔疾书。
如今以他的书法造诣，可以随时随地提笔成字。不过他此刻似乎心中并不平静，才刚写下几行，就忽然停笔将整张宣纸撕成碎片。
在撕去数张宣纸后，他伸手掐住自己的眉心，闭目养神。他只要想到雪红衣神志不清的那一晚，心境便会跌宕不止。雪红衣提出同行之时，本能告诉他不该和她一样不理智，可心底又隐隐约约不想拒绝。
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克制一切不切实际的情绪出现，却发现人心难以揣测，他甚至没有认清自己。
“颜北辰你这不是在犯贱吗？”
他长叹一声，祛除心中杂念，继续抬笔书写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他平静地将几张裁剪合适的宣纸装入两个信封，一封书“师尊杨玄敬启”，另一封书“师尊颜云旭敬启”。
他写完这短短十三字，竟如与人大战一场般疲惫不堪。
颜北辰凝视这两封书信许久，终于默默起身，静悄悄地推开房门出去了。
四方纪行录提示您：看后求收藏（卧龙小说网http://www.wolongxs.com），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好书推荐：《为什么她们总想让我孝心变质》、《道侣模拟器，仙子请自重》、《仙子们魔堕后抓住我狠狠报恩》、《被仙子们疯狂压榨的我只想逃离》、《谁在造谣我对她们的孝心变质了》、《纵情局》、《炮灰却把路人师妹养成凤傲天》、《身为谋士的我才不要入宫为妃》、《剑仙大师兄今天就要摆个痛快》、《老纸输出全靠想》、
